2020年12月2日 星期三

祕密

我就是為了說出口才預約諮商,儘管我不知道那之後會有什麼改變。

一開始,我從媽媽購買直銷產品說起,順道帶出爸爸的身心狀況,介紹了我的家庭關係,並訴說最近遇到的課題──同理。無論是在家人、男友、還是被攝者身上,我都發現了這個共通點。

心理師說我對情緒是有覺察的,知道哪些話會讓人不愉快或造成壓力。只是同理對方我能獲得什麼呢?她好奇為什麼想要增進這方面的能力?隨著提問慢慢理出頭緒,原來我學習同理的目的是想要拉近彼此的關係,想讓對方感到舒服。途中有個滿有意思的提醒是:妳應該這麼做,還是妳想這麼做,要區分清楚。

然後她問我,除了這塊,還有沒有其他想聊的?我猶豫了一下要初次見面就說嗎?會不會跟剛剛的話題反差太大,也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沒有。她鼓勵我,萬一說了覺得苗頭不對也可以臨陣脫逃,所以我說了,然後還哭了(這在意料之外)。

我心裡有一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的秘密,這是我第一次說出來,當下我發現,原來我好像不是習慣了、接受了,原來我對這件事情還有情緒。這也讓我開始思考,哭泣的原因是為什麼?是如釋重負?儘管沒有解決到任何現實的處境。情緒可以經由分享被淡化嗎?

心情稍微平復後,我們開始觸及核心,梳理我看待事件的觀點和情緒。我們試著回到那一天,還原當時的表情和感受,但老實說,雖然我對當年所見記憶猶新,卻不太記得那時的情緒和後續反應。

她說我的用詞很理性、情緒很內斂,藏得很深,但也理解我守著秘密的選擇,可能是為了想保護某些東西。恩,比起自己受傷,我似乎更害怕別人受傷(不過這種想法也有些自以為是呢)。

最後她問,妳想對當年那個小女孩說什麼,如何去同理她?我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看待自己,然後我們有了階段性的結論:如果想增進同理的能力,不妨從了解妳自己當時的情緒開始。恩,長期都在觀察、書寫別人的我,現在開始要練習看見自己。

2020年9月11日 星期五

28歲的夏季

今年的生日依舊在工作中度過,已經是第幾年了呢?好像越來越年長後,對這樣的日子並無特別期待,以前還曾經覺得生日在暑假、以及會因為沒有收到誰的祝福而失望,如今心態逐漸轉變為只是歲月流轉的其中一天。話雖如此,當天活動檢討會結束,大夥端出蛋糕,被著實惦記在心上不免還是感到十分溫暖,後來也和男友去做了自己的蛋糕,與家人一起享用,回想起近期的生活感悟,其實是非常滿足的28歲夏季。

田野快步入尾聲,過往拍片時因為人力、經費、題材的限制,幾乎都是單打獨鬥、埋頭苦幹,這次在形式上有了新的嘗試,並找朋友支援攝影,因而獲得不少提醒,創作時有人可以和你討論是一件幸福且珍貴的事。

我發現自己在問到受訪者創傷經驗時,雖然給予對方充分的表達自由,但其實我根本沒有準備好要接下她的情緒,無助的我總是試圖轉移話題,想讓對方盡早脫離不開心的狀態,可是這樣做並不妥當。後來Ella建議我可以想像自己是她,當下會有什麼感受,就可以延伸提問或表達關心,倘若仍無法體會,可以詢問更多的細節,協助自己進入情境。有個諷刺的插曲是,拍攝地有一處是社區堆放垃圾的角落,覺得會破壞畫面美感的我,總想著要移走它們,但那次幫我擔任攝影的Ella卻說她很想拍,因為相當符合受訪者陳述的內容,我認為這是有認真感受對方才能聯想到的畫面。

後來與男友分享,他也發現我在同理這塊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,我經常給予的回應都是直接提供一個解決方式,但也許他只是想要訴說當下的感覺,並不需要我特別做什麼。隨後我立刻又聯想到一個例子,當天我問受訪者關於職稱的問題,對方表示她並不在意,反而認為衣著更重要。對這樣的答案我感到十分困惑,因為能看到工作服的人並不多,而她補充那是一種對自身職業的認同感,職稱就算被正名,社會大眾的觀感也不一定能隨之改變。

還有另一個提醒是,多傾聽被攝者的經驗,不要把議題套用在對方身上。也許我是一名有做功課的紀錄者,可是我不應該把閱讀到的文獻拿來詢問對方,因為雙方理解程度不一,這樣她就只能從我給予的資訊去判斷,得到的回應也會是失衡、不準確的。總之,重點不在於影像技術,也不是訪綱有多麼社會學,而是如何拿著攝影機和對方建立關係。提到「關係」,那天參加營隊聽老師說,拍攝者和被攝者的關係在影像中是可以被看見的。當下覺得很有道理的我把這句話記在手機,但打完字才察覺,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嗎?甚至碩一紀錄片基礎有個語法作業就是關係,我也還記得我拍的內容。

順著說下來,這次生日去所上的夏令營當工作人員,雖然身軀疲憊(實在太熱啦),心靈卻異常富足,覺得對一個休學兩年的人是很適切的暖身。今年主題是重返大崎(南藝附近的社區),起初大家先一起看第一屆學姐拍攝的1997年大崎影片,才知道原來蓋一間學校會給地方帶來多大的轉變,又有誰被犧牲在這樣的高等教育體制之下,例如被迫遷的居民。接著看2007年學長姐拍的大崎,有忙於農事的長輩、有學生進駐的社造痕跡。學員看完後也紛紛提出很棒的問題,像是那些農產就可以代表大崎嗎?大崎與其他村落的差異?除此之外,村民阿琴也有參與放映,映後她說了一句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話:「對你們來說那或許只是影片,但對我來說那是我的人生。」無論是20年前或10年前的紀錄片,裡頭出現的人物都已陸續離世,阿琴雖然是從印尼來台的新住民,卻一直很想要和大家一起在大崎做點什麼,如今也擔任社區幹事。

之後阿琴幫忙導覽大崎,學員除了體會地方風情,也必須挖掘感興趣的題材,發想如何用影像描繪感受到的大崎,並在隔天早上拍攝、下午剪輯、晚上放映這樣馬不停蹄的節奏下,與大崎建立關係,最終產出講述普渡、地方信仰、柑仔店、社造、阿琴五支紀錄片。露天放映時,瞥見村民們互相討論影片的模樣,我笑得很開心,似乎再次感受到,前兩年在廟埕放映塭仔邊的心情,影像美學是其次,引起的共鳴與連結是更為難得且重要的。

放映結束大家聚在阿琴的店交換整天泡在田野的心得,有學員分享這樣迅速進入田野讓她感到暴力與不舒服,老師提出主流媒體涉入現場的節奏讓大家反思,並介紹歷史影像也可以是一種進到田野的方法,以及重返某種程度上幫忙修復了南藝與大崎村之間的關係。我發現大家雖然會受到所學背景影響,卻富有彈性能從田野覺察與蛻變,例如社會系的學員說,她過往總是會以批判結構的觀點出發,可是在這裡她學習到信任。更有學員說,在這裡遇見各式各樣的人,是一個很有包容力的地方。我也認為這種互相撞擊的過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,更是南藝的魅力所在。雖然覺得自己念紀錄所後反而時常帶有批判的眼光,需要多學習溫柔以對,應該說要找出是什麼地方讓你的感受產生歧異,而不是直接否定,這樣對事態發展沒有幫助。

還有個好笑的插曲是,側拍時我始終找不到其中一組的蹤跡,直到聽見三合院傳出阿嬤宏亮的聲音,我便猜測是學員在訪談,但當我步入門庭,發現阿嬤只是在跟鄰居開槓,還熱情地招呼我來坐啦。老實說,在南藝待了四年的我,最遠也只走到阿琴吃飯,如果不是來營隊工作,我根本不曉得芒果園在哪邊,能在畢業前有這樣好好的、慢慢的走在大崎的街道上真是太好了。

營隊結束後,我拖著40分的氣力參加期待已久的廢死工作坊,也意外開啟我嶄新的體驗。講師先讓參與者用身體的位置為當下的心情和狀態評分,接下來再請你和周圍指數差不多的人組成小組交換參加動機。隨後進階版則是請大家表演在展覽中印象最深刻的作品,並用身體去展演作品想說的話、揣摩創作者當時的心境。

我表演了德榮大哥的畫作,那是一幅擁有豐富色彩的佛像,附有字跡工整的心經。演繹中的我,希望神明能保佑獄外的家人平安健康,有空寫信就好,不用大費周遭來接見。台詞靈感源自於他寫給我的信。接著講師邀請大家進到1.368坪的舍房帆布上再次表演給所有參加者看,印象深刻的演出是,有一個人趴著、眼睛幾乎要貼近地板的寫字,我才意識到,啊我剛剛想得太美好了,甚至以為收容人在作畫的過程中會有畫架等輔具,完全就是用我日常的思維在建構那個世界,沒有摻入現實的情況,2坪不到的舍房空間,還必須平分給室友,怎麼可能是如此舒適的創作環境呢?

另外談談展覽給我的感覺,我覺得很棒的一點是,它以同學為出發點,收容人終於不再是一個被書寫的角色,他可以用作品表達和紀錄當下的心情和狀態,說不定還能從作品中察覺自己的變化。過去參觀矯正教育館、台東藝文館也都有展示收容人的作品,可是那空間給我的氛圍是,獄方在展示施行教化的成果,缺少收容人的主體性。

總之,挺喜歡這次工作坊的形式,靠近議題有很多途徑呢。透過身體詮釋展覽內容,不僅可以發現自己忽略的視角,更用肢體體會到空間的侷限,也不用害怕詞不達意的問題。落落長紀錄下近期心跳加速的時刻,願接下來的日子也能持續對身邊的人事物感到怦然心動。

2020年7月21日 星期二

樹洞的情緒整理

從受訪者的部落格連到了海苔熊的文章,被裡面其中一句話打到了。

「我只想要解決問題,解決他不要再繼續說他這裡痛那裡痛,但我並沒有真的想要陪伴他。」

爸爸最近時常呼喊我的名字,我總故作輕鬆地回應怎麼了,他會開始說昨晚又沒睡好、無力、精神不好、沒有自信、容易緊張、視力模糊、工作壓力大、記憶力退化、擔心失智、不想吃藥、媽媽因為他哭了。

每天重複這樣的對話,多少使我有些疲憊,我感覺已經把腦袋裡所有安慰的話都說完了,可是情況依然沒有好轉,以至於有時候我會感到些微的不耐煩,雖然我可以在當下就察覺到這不是我該表露出的情緒,所以我會再馬後炮的補救幾句。因為我知道最累的是他,而且很清楚他有多擔憂自己現階段的狀態會影響到家人。我也知道或許我是這個家唯一可以讓他比較願意袒露出自我的人,我不想讓他失去這樣寄託,也不願使自己失去這樣的存在價值。

我還記得第一次載他去看身心科回家時,他向我道謝,當下的心情很奇怪,因為我認為家人互相照顧沒什麼,但我爸沒有把這些陪伴視為理所當然,這件事情很珍貴。他直到今天都還在說,他擔心我將來結婚時伴侶會介意他是「這樣」的一個人,「這樣」泛指那些老化現象。我總告訴他:「你這樣很正常啊,每個人都有狀態不好的時候。」

接受自己變老或生病這件事情並不容易,而我也還在學習如何陪伴重要他人進入這個歷程,目前最大的心得就是要管控好自己的情緒,因為我經常看見媽媽的關心成為一種壓力,而爸爸除了面對自己的難題,還得顧慮媽媽的心情。總之,希望我可以漸漸強大自己陪伴的能量,至於怎麼增強,也許就像文章最後提到的,全心全意吧。

2020年4月1日 星期三

與書為伍的日子

雖然覺得是時候了,卻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。

直到最後一天,我仍相當喜歡這份工作,畢竟是逃避論文的完美藉口(誤)。不知不覺也在這裡待了十個月,一開始被分配到櫃服,還覺得有些遺憾,但後來發現這是最靠近讀者的位置。好一陣子回家後我會寫下今天賣了哪些印象深刻的書,即使報表可以準確還原,但還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一個結帳機器。

由於我也不算是活潑的性格,所以不常與客人聊天,但遇到書籍取向一樣的讀者會超級開心,忍不住交換心得,一來一往的對話後會增加幾本待看書單(幸運地也有遇過音樂取向相似的客人,記得從音響聽到有星星的晚上時的驚喜)。然後嘗試寫了書評,懷抱著希望能讓這些重要的書被更多人看見的心情,把想法好好整理出來,也算是向喜歡的書致意。但也不是一直歲月靜好,偶爾還是會厭世起來,例如每個月底撕到很會殘膠的折扣貼紙、以及年節時不斷不斷在檢查禮盒餅乾有沒有碎掉的我。

因為租約到期,昨天最後一天營業,出現了假日的人潮,大家紛紛來向11歲的他告別。「我來買最後一本書」、「從高中到現在很不捨」、「特地來跟你們說謝謝」。比起常客們,我待在書店的日子並不長久,卻深刻感受到實體書店之必要,同時感謝這個空間讓彼此相遇,日後才有更多故事可以分享和想念。

2020年3月18日 星期三

代謝悲傷

今天是大家向妳告別的日子。

身為年紀最小的孫子,不像其他哥哥姐姐和妳一起住過,或是從小被妳照顧,所以我們一直沒有特別親(像我就很羨慕哥哥有張小時候被妳擁在懷裡的照片),可是我很開心搬回台南後,因為回去拍片和妳變得熟稔起來。

第一次一起住,我睡在阿公以前的房間,隔天醒來我們走路去買早餐,從妳口中聽到蛋餅兩字特別神奇。後來看護休假,第一次一起睡,為了不想在半夜吵醒我,妳會就近在尿盆上廁所,然後隔天再自己端去倒掉。我們還一起去市場買菜、散步到公園、然後在廟埕裡看我拍的紀錄片。過去相處的畫面與聲音仍然清晰,例如妳在躺椅上拿著扇子或蒼蠅拍微微打瞌睡的模樣,或是在我忙著拍片的時候,一直催我趕快吃飯和早點回家。我一直覺得能擁有這些回憶真是太好了,卻也老是會想起妳的關心和叮嚀。

去年十月開始,妳反覆的住院。動完手術當天,我在醫院留守注意妳的呼吸,護理師向我詢問妳的生日,我卻無從回答,這才意識到在關係中我總是被照顧的那方。出院後,我和爸爸去附近的電器行買了隨身聽想讓妳聽台語廣播,就像有人時常在跟妳對話,活絡妳的精氣神,可惜似乎沒發揮多大的功效。在醫院工作的堂姊也教我,要常常和妳練習簡單的數數,延緩妳腦部退化的時間。然後228連假的時候,我告訴妳最近去嘉義吃了火雞肉飯,妳附和著說好吃,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聊天,也是那天得知妳都睡不好,我也聽說這是妳持續好一陣子的困擾,所以接到消息當下,我第一個想法其實是,妳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。

入殮時的最後一眼因為壽服顯得有些陌生,我還是覺得妳穿這件粉色短袖最好看。


2020年1月18日 星期六

低氣壓‧眼淚‧泥沼

(很負能量的標題,是最近生活的關鍵字)

阿嬤老了,家人們在學習向她告別。過程中的失控變因,讓周圍的人顯得十分疲憊。爸爸的心變得脆弱,媽媽的眼淚變得頻繁,我在情緒的中心,卻無法吐出任何安慰的話語。而我也明白這個非常時期,僅僅陪伴是不夠的。

今天和好久不見的W聊起去年過得怎麼樣,我才意識到2019似乎是這27年來最糟糕的一年,然而預料到2020可能會一樣的我,想試圖改寫這樣的命運。也許當我發現自己卡在泥沼裡頭,那我才有脫身的機會。

(我還是很可以找到自己紓壓的方式,尤其在和朋友聊天的時候常常接收到許多力量)

啊關於2019年的反省是,我經常在用自己的角度思考事情,卻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性格、經驗與我多麼不同。不知不覺變成了自己討厭的人是非常可怕的事,希望2020可以朝真誠、善良、溫柔的人前進(因為友人說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)。